[FGO/高文+狂蘭XGD男] 祕密花園【十一】領悟

【十一】領悟




「瑞格蕾爾,她是......高文的妻子嗎?」

當蘭斯洛特洗好澡剛從浴室裡走出來時,立香坐在床上,眼神有些恍惚,說話的聲音也頗是含糊。

蘭斯洛特表情一頓,才答:「是的。」

「大家都知道,每個人知道,所有和潘德拉貢有關係的人都知道。」立香又說。

「......是的。」

「但是,我不知道,只有我不知道,高文沒有告訴我。」立香縮起身體把自己包進棉被裡。

蘭斯洛特不知道怎麼回話,苦惱著在床緣坐下,隔著棉被握起立香的手,問:「你想談談今天發生的事情嗎?」

立香把臉埋進被子裡,搖搖頭。

「好吧,等你想說的時候再說......我、我去睡外面的沙......」蘭斯洛特起身要離開,話沒說完卻被立香打斷。

「那天放學後我回到家,家裡一個人也沒有。我以為他們只是又吵架,所以父親就去外面的女人那邊住,母親大概又是在哪裡賭馬或打柏青哥,連續一整週都見不到人也是常有的事。他們偶爾會回來,生活費會放在餐桌上,我就想辦法用那一點錢吃飯、過日子。」

蘭斯洛特又坐回床緣,靜靜聽立香說下去。

「所以,那一天,一如往常地,我拿錢去超市買菜,給自己做晚餐,然後回房間寫作業,可是,兩週過去,他們沒有回來,生活費也沒有放在桌上,雖然知道打手機給他們會被罵,但我還是打了。」立香深吸一口氣,才說:「可是,兩支號碼都是空號。」

話說到這裡,蘭斯洛特明白過來,立香想對他說什麼。

立香不知道父親的外遇對象住在哪裡,所以去了賽馬場和住家附近的柏青哥,可當然沒找到母親,也沒有親戚可以聯絡,立香只好抱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家,但站在門口,卻發現門沒鎖。

也許是父母回來了也說不定,立香開心地推門回家,呼喚著雙親,但那個一身黑西裝的陌生中年男人卻從父母的房間裡走出來。

──小鬼,你怎麼還在這裡?

──啊啊,原來你還不知道啊?

──哼,人渣就是人渣,只顧著自己躲債,連自己的小鬼都不顧了。

──喂那邊的小鬼,你給我聽好了,從今天起這間房子就不是你家了,你母親欠了一屁股債,就把房子抵給我們老大了。

──房子已經到手,我也不為難你,給你五分鐘打包行李,然後滾吧。

──這種父母,你沒什麼好留戀的,從今以後你就想辦法自己一個人活下去吧。

那個陌生男人說著。

立香看見他插在腰間的手槍。

連震撼的時間也沒有。

連傷心的時間也沒有。

連憤恨的時間也沒有。

下一秒,立香衝回自己的房間,只拿了最後一點點的零用錢就衝出這間住了十六年的家。

連回頭再看最後一次都來不及,便匆匆把這十六年的人生全部拋諸腦後。

站在街頭,站在車站前的人群裡,站在客人的床前,立香無數次想起那些平凡的日子,一片片都被時間與現實鍍上層層金色的光芒,在疼痛、在求生、在屈辱、在茫然中閃爍。

想要相信活下去就有希望,想要相信明天會更好,卻總是等不到那個「希望」和「明天」。

每一天,都是無法忍受的「今天」。

「然後,高文出現了,他在公園的樹叢裡找到我。」濃濃的鼻音遮掩不住,立香吸著鼻子說:「我以為,就是他了,他就是個那個我在等的人,可是,他騙我......他為什麼要騙我?」

臥室裡安靜無聲,只有牆上時鐘的滴滴答答和淚水落在棉被上的滴滴答答,以及在空調出風口作響的轟轟隆隆。

蘭斯洛特無法回答這個問題,關於立香的過去也只知道他在離家後曾在街頭求生,卻不知道有這樣的原由。

蘭斯洛特緩慢地吐出一口氣,思緒飛快地旋轉著。

「好吧,我有個辦法,」蘭斯洛特打破沉默,拋出驚人一語:「我們直接去問他吧。」

「......什麼?」立香疑惑地看向蘭斯洛特,看他十分堅定而有信心,心中更是不可置信。

蘭斯洛特點點頭,又說:「包在我身上,我們就去見他一面吧。他答應過你,要帶你去露營和登山的,對吧?」

立香皺起眉頭,不完全明白蘭斯洛特想表達的意思,但今晚在花園裡見到的身影又在他心底生根,發芽,成樹結果,最終長成遮天大樹,掩去所有理性思考。

「真的,能再見到高文嗎?」立香小聲地、顫抖著問。

蘭斯洛特再次堅定地點點頭,說:「當然,我們就去找他,然後當面問他,為什麼要對你說謊。」

※※

一月初的卡美洛山區是白靄靄的一片冬雪,連綿起伏、前後交錯的山線被刷上白色、青白色、灰白色的顏料,色彩深淺、厚薄各有不同,有些薄如輕紗,有些厚似毛毯,但不變的是山間一圍平滑如絲、觸手冰冷的寂靜。

立香站在舖滿厚雪的山頂上,仰望雲雪層疊的天空,伸長雙手,張開十指。

天空很高很遠,比在山下仰望的天空更高更遠。

「立香,看來等下又要開始飄雪,今天我們還是早點下山比較安全。」蘭斯洛特剛結束無線電的通話,轉頭告知立香最新的天氣消息。

「來了。」立香趕緊跟上蘭斯洛特的腳步,沿著上山時走的山道踏上歸途。

今天已是第五天了。

第一天被蘭斯洛特帶來這山頂時,立香不明所以,滿頭問號,於是蘭斯洛特十分歉疚地說:「抱歉,立香,看來高文今天不在,我們明天再來吧。」

蘭斯洛特又說,這附近看得見的山頭都屬於潘德拉貢。

蘭斯洛特不必把後半句說完,立香也隨即明白為何蘭斯洛特會帶他來這裡找高文,要說這世界上有哪裡最接近天空也最接近高文,那一定就是這裡了。

蘭斯洛特和立香的落腳處就在半山腰的山小屋,距離溫室後方的森林及湖泊約四個小時的腳程。

第一天,兩人先在山小屋裡渡過一晚,翌日起了個大早就開始攻頂,但因為這幾天天候不佳,始終小雪不斷,兩人近中午才爬到山頂,回程也是時時刻刻注意腳步,近傍晚才返回山小屋。

接著隔日再次攻頂,再返回山小屋。

今天已經是第五天。

連續五天,每天手腳並用地攀爬泥濘顛簸的山徑高達七個小時,完全沒有接受過體能或登山訓練的立香已經超出極限,四肢的肌肉泣不成聲地尖叫著,骨骼和膝關節更是已經欲哭無淚,腳只要踏在地上就是一陣一陣地抽疼。

但立香還不想下山。

即使只是幻想,但至少,每天從睡夢中睜開眼睛時,心裡還能揣著個盼望。

也許,今天就能見到高文了,就像那天在花園裡看見他的背影那樣。

「小心,這段路都爛了。」蘭斯洛特扛著登山裝備走在前頭,腳步在一段五十度角的泥濘斜坡前停下。

從山小屋到山頂的路來來回回也走了五天,照理說該是越走越熟,越走越順,可無奈這幾天始終小雪不斷,前一天才整理好的路況今天又覆上新雪,早上才鋪好的石頭下午又因為雪融而被泥濘淹沒。

「立香,裝備你先抱著,在上面等我一下。」

蘭斯洛特卸下身上的裝備交給身後的立香,撥開附近白澎澎的積雪,尋找著大小合適的石頭。

此時,細雪又輕飄飄地從空中落下。

蘭斯洛特蹲在地上找了許久,附近能用的石頭已經幾乎都耗盡,雪勢卻在短短數分鐘內漸漸密集。

「別擔心,我們來得及在雪變大之前回去的。會冷嗎?」蘭斯洛特回頭問,他看不見自己臉上的狼狽的泥痕,只是溫柔微笑。

「沒事,不冷的,我也來幫忙找找吧。」立香起身就要幫忙,卻被蘭斯洛特阻止。

「別動,這裡很滑你別過來......好,就這三顆吧。」蘭斯洛特勉強找到合適的石頭,踩在危險的積雪上,確實地將石頭插入泥濘中。

「來,裝備先丟給我,踩這三顆下來,踩好,小心。」

「謝謝。」

一番折騰立香才順利走下這段斜坡。

蘭斯洛特再次扛起裝備,走在立香前面確認路況,他不敢走得太快,又不時回頭關照,確定立香有跟上。

立香清楚只要是人,體力就有極限,再加上裝備、食物、飲水幾乎都是蘭斯洛特在背,立香努力不讓自己再加重蘭斯洛特的負擔。可是,努力歸努力,卻總是力不從心,經常需要蘭斯洛特幫扶幫牽,內心的罪惡感也如層層積雪般越疊越高。

立香也明白,蘭斯洛特的體力也在日日的消耗中逐漸下降,儘管他什麼也不說,但他的步伐確實是越來越費力,不說話以節省體力已是兩人之間的默契。

「好,爬下這一段就快到山小屋了,加油。」站在一段高達三公尺的落差邊緣,蘭斯洛特說著。他再次卸下身上的裝備交給立香,又說:「我先下去。」

九十度角的垂直落差由大小不一的石頭堆砌而成,為了方便攀爬,左右兩邊每隔數十公分便會釘上一支金屬釘供作手握或腳踩的輔助。

「立香你下來的時候小心點,這些金屬釘有些已經結霜,很......唔。」

「碰」地一聲,重物摔在地面的聲音響亮地傳上來,立香心裡一涼,連忙探頭向下望:「蘭斯洛特!」

蘭斯洛特大字型地仰躺在地上,摔得頭昏眼花,幾次嘗試撐起身體,卻又都無力地躺了回去,不確定是不是傷到了要害。

「我、我現在下去,你別亂動。」立香勉強地背起沉重的裝備,吃力地抓著金屬釘,幾次腳步踩在金屬釘上都滑了滑,便小心用鞋底把雪霜磨去,才敢踩下一步。裝備壓得立香的背脊暗暗作疼,但他不敢有分毫著急,等終於落下地面,髮際額頭已滿是汗水。

「蘭斯洛特、蘭斯洛特,聽得見我的聲音嗎?你還好嗎?有沒有哪裡疼?」立香慌張地跪在蘭斯洛特身邊,握著他的手,不敢亂動他。

「沒、沒事,可能撞到頭了,讓我躺一下就好。」蘭斯洛特依然躺在地上,雙眼緊閉,不敢告訴立香其實他整條脊椎摔得發麻,根本使不上力,得先等那陣痠麻過去,才能確定傷勢如何。

「好、好,我就在這裡陪你。」立香握緊蘭斯洛特的手,大氣不敢喘一聲。

三四分鐘過去,蘭斯洛特緩緩移動身體重心,翻身從地上爬起來,搶下立香背上的裝備:「好,我們走吧。」

當晚,兩人回到山小屋後窩在壁爐旁簡單吃過晚餐,肩貼著肩,誰也沒說一句話。

屋外的風雪呼呼地掃過窗戶,把窗緣敲得格格作響,立香猜想明天早上的登山行程恐怕不會太順利。

下山時,蘭斯洛特那一跌是一聲不吭地摔進了立香的心裡。

葛林格萊特誤食嘔吐時,立香再心慌也握著一張求救名單,但當石壁底下傳來「碰」地一聲時,立香心底真的亂了,一顆心被提在空中,又被無數根棒子捅出洞來,整個都空了。

一股衝動驅使著他過去看看,卻又怕真的看見什麼不想看的,探出頭的那瞬間,立香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懼──那一刻,純粹的恐懼完全支配著立香,驅走近一年來佔據立香心底的失落和傷心──再一次地被最親密的人拋下,再一次地全世界只剩自己一個人。

直到現在,想起當時的感受仍是心驚肉跳。

壁爐旁的蘭斯洛特正在整理裝備,一邊檢查無線電的電池,一邊把食物補給放進包包裡。

立香左思右想,心裡有句話不知道該不該說,正想打消開口的念頭,可想起當下那股恐懼,想起那天高文說他去去就來卻沒再回來,勇氣便隨著後悔而壯大。

「蘭斯洛特。」立香小小地喊了一聲,聲音隨即被窗外的風雪掩過,正苦惱著要不要再開口,蘭斯洛特卻回頭了。

「嗯?怎麼了?」蘭斯洛特問。

「明天......明天我們就下山去吧。」

「為什麼?」

立香原以為蘭斯洛特會二話不說答應下來,卻意外被反問,反而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,沉默半晌也沒說出個理由。

「立香,幫我擦擦背吧。」說著,蘭斯洛特反手脫下上衣,露出背上糾結強壯的肌肉,光滑的肌肉紋理隨著呼吸起伏在壁爐的火光照射下鮮活而溫暖。

立香提來山小屋角落的水桶。

飯前,蘭斯洛特從屋外提來一桶雪,煮沸之後讓立香趁著水熱擦擦身體,現下雪水當然是涼了。

立香絞乾水桶裡的毛巾,撥開落在頸後的深紫色髮絲,輕輕抹過蘭斯洛特的背脊。

「你看,沒受傷,我沒事,別想太多了。」蘭斯洛特安慰立香,卻不敢說後腦杓還在一跳一跳地疼著,今晚的沉默也不是在裝矜持,而是頭暈和頭痛到現在還沒完全緩過來。

立香親眼親手地確認蘭斯洛特安然無恙後終於鬆了口氣,被那「碰」地一聲撞飛的三魂七魄這才一一歸位。

心情一放鬆下來,眼前蘭斯洛特寬闊結實的肩背便格外真實而充滿生命力,他飽滿肌理上散發的體溫暖和可靠,令人心生眷戀。

「抱歉,是我說要找高文所以害你......不痛嗎?」立香將掌心和額頭貼上蘭斯洛特的背肌,久違的肌膚相親勾起胸中一股情愫。

「你沒有做任何需要道歉的事情,沒什麼大不了的,而且已經不痛了。」蘭斯洛特低聲說著,上半身不敢稍動,任由立香倚在背上。

感覺掌心下的體溫又升高了少許,比壁爐內的火焰更是熱上幾分,燒得心裡暖烘烘地,只是靠著便感覺舒服又安心,累積數日的疲倦也緩緩地融化、流淌。

立香想著想著蘭斯洛特,想著高文,又想著蘭斯洛特,想著兩人一起度過的春夏秋冬,眼皮越來越重,呼吸也逐漸拉長放緩。

「想睡了?」蘭斯洛特問。

「嗯。」立香雙手抱著蘭斯洛特赤裸的腰間,剛剛好的大小尺寸、溫度、彈性,簡直不能再更舒服,半睡半醒地將嘴唇貼在堅硬的肩胛骨上輕輕一吻:「謝謝你,蘭斯洛特。」

蘭斯洛特握住立香搭在腰間的手指,手心一緊,上半身往後轉了半圈,看了立香一眼卻又欲言又止地轉了回去:「…...沒什麼需要你說謝謝的,好了你先睡吧,我也擦擦身體就睡了。」

一早起來,立香怎麼看都覺得蘭斯洛特的臉色比昨天更差,想開口關心,但想想,若不是自己任性要來山上找高文,又怎會連累蘭斯洛特這般辛勞奔波?

立香決定把愧疚放在心裡,默默跟著蘭斯洛特上山,站在他身後等著他把路況整理好,一路無話。

昨晚又下了整夜的細雪,山頂又被蓋上一層厚厚的新白,立香在山頂上四處走走,踩在雪上時不免挑起些雪渣濺在褲管上,兩頰也被寒冷的空氣凍得通紅疼痛,連睫毛上也凝起細細的碎冰。

立香眺望遠方的雪山景緻,希望能在一片白皚皚的冬季山景中找到一個會移動的小黑點,可找了許久,天幕之下仍是一片平整協調的白色。

今天已是第六天,依然沒有找到高文。

兩人在山頂上簡單吃過午餐便又下山去,毫不意外地,那段泥濘的斜坡裡又流入不少雪水,早上才安插好的石頭又被淹得幾乎看不見。

「我再去找些石頭,你在這裡等我。」蘭斯洛特拄著登山杖,又到一旁的樹林裡尋找石頭,只見他這裡翻翻那裡挖挖,步伐越走越往樹林深處去,立香幾乎要看不見他了。

「蘭斯洛特!」立香喊他一聲,蘭斯洛特才從密集的樹幹後頭露出臉,擺擺手要他不要擔心,轉身又往深處走。

於是立香找不到蘭斯洛特的身影了。

立香站在原地等了又等,等了又等,也不知等了多久,只見天色漸漸由白轉灰,小雪再次窸窸窣窣地從天而降。

儘管蘭斯洛特再三警告立香,由於訓練不足所以嚴禁他在雪地上行走,但立香再也等不下去了。

如果蘭斯洛特被野獸攻擊了怎麼辦?

如果蘭斯洛特走錯路了怎麼辦?

如果蘭斯洛特像昨天那樣跌倒摔傷了怎麼辦?

想著猜著,昨天山壁下那「碰」地一聲彷彿就在這樹林裡迴盪著,立香握著登山杖的手不住地顫抖,再也按捺不住。

「蘭斯洛特!」立香喊著,數秒過去,沒有任何回應。

小雪繼續撲撲簌簌地落下,趁著新雪還未完全將蘭斯洛特的腳印蓋去,立香也拄著登山杖走入林中。

雪地裡映著與蘭斯洛特共處的四季時光,立香每前進一步,都看見這一年來的不離不棄。

在犬舍前相擁的體溫。

山丘下窗戶邊的一抹剪影。

在樹下接住立香的臂膀。

在大雨中離去的背影。

深夜裡從電話另一頭傳來的溫柔保證。

躺在床邊的低聲輕哄。

這麼多、這麼多,全部,都是蘭斯洛特。

立香停在蘭斯洛特的足跡盡頭,他的登山杖落在地上,白雪被踢成一片凌亂,痕跡沿著山坡的斜面由上而下地滾落。

「蘭斯洛特?」立香還未反應過來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情,但直覺地,昨天石壁下那聲「碰」又在山坡底下響起。

─碰。

──碰。

──碰。

一次又一次。

心跳聲如擊鼓般響亮緊湊,一波又一波的嗡嗡耳鳴在鼓聲音波的邊緣盪開,如警報般夾在不斷加速的心跳聲之間。

立香口乾舌燥,胸前背後冷汗如雨。

「蘭斯洛特?」立香的嘴唇顫抖著,語尾被慌亂拈得又細又小,隨著揚起的山風不住地向上飄。

立香鼓起勇氣,一步一步沿著滾落的痕跡走下山坡,找到倚在樹旁的蘭斯洛特。

「蘭斯洛特?」

蘭斯洛特垂著頭,一動也不動,對立香的聲音毫無反應,也不知倒在這裡多久,髮上、肩上已經積起薄薄一層純白的雪花。

一陣強烈的暈眩襲來,立香好不容易才穩住腳步不要跌進雪中,挺著發軟的膝蓋,立香緩緩地在蘭斯洛特身邊坐下。

顫抖的雙手想為他拂去頭頂上的雪花,卻又害怕觸及一片冰涼的體溫,手掌停在空中,卻又縮了回去。

──蘭斯洛特、蘭斯洛特。

立香在心裡呼喚著不敢說出口,害怕自己的呼喚叫不醒蘭斯洛特,害怕昨晚那是最後一次擁抱他溫暖的體溫。

立香連忙拖來掉落在一旁的登山包裝備,翻找著蘭斯洛特用來連絡山下的無線電,蘭斯洛特教過他如何使用。

「喂?有人......」立香握著無線電,話說到一半,一句粗啞的聲音打斷他。

「立香。」蘭斯洛特微微抬起頭,遲鈍的手指取走立香手中的無線電。

「蘭斯洛特!求救、快......」立香慌得連話都說不好,再次伸向蘭斯洛特手中的無線電,卻被蘭斯洛特擋了下來。

「抱歉,昨天撞到頭暈到現在,一個不小心就越走越遠,沒事,死不了......別哭了。」蘭斯洛特抹去立香臉頰上的淚水,立香這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。

「醫生、你要先、無線電,給我......」立香又一次伸手要搶蘭斯洛特手上的無線電,還是被蘭斯洛特擋了下來。

「立香......你先聽我說......」蘭斯洛特艱難地說著,彷彿必須從肺部擠出所剩無幾的空氣,緊緊握住立香的手,渴望地吻在手背上,又說:「現在說這個很卑鄙我知道,但是,趁我現在有勇氣告訴你,我一定要說......」蘭斯洛特深吸一口氣:「剛剛滾下來的時候,我真的以為自己要死了。」

又是一股熱淚湧出眼眶,立香趕緊抹抹眼淚,咬住下唇聽蘭斯洛特繼續說。

「立香,你千萬不要變成我這種不懂愛的大人。」蘭斯洛特深吸一口氣,仰頭望著飄雪的天空,說:「曾經有人說我不懂愛。我知道愛是犧牲,愛是付出不求回報,但是,我做不到,我越是想做到,就越是做不到......每當我回過頭看自己做過的事,卻每次都發現,我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為了自己。」

蘭斯洛特握著立香的手,越握越緊:「我必須對你坦白,我對你溫柔,是希望你依賴我,可其實,是我在依賴你才對──我依賴著你的寂寞、無助,以及對愛的渴望。」

「我也......」立香困難地開口,沉痛地說:「依賴著高文,然後,依賴著你,我要你的溫柔,卻又不肯放下高文,是我傷害了你。」

「不,你推開我了,那天離開溫室走進雨中時,我是真的不打算再回去的。」蘭斯洛特口吻肯定,握緊了立香的手。

「可是,明明是我先拒絕了你,卻又反悔向你求救,我拿葛林格萊特的安危來為難你,是我又讓你心軟......」立香皺著眉頭,懇切地訴說自己的不應該。

「立香,我沒有心軟。」蘭斯洛特的坦然中帶著破釜沉舟的覺悟,又說:「那天你打電話給我向我求救的時候,我就已經盤算好了......該怎麼傷害你,該怎麼在你面前揭穿高文的謊言──那天在本邸,扮成高文引你去玫瑰園的人是我。」

立香一愣,但也對這個謎底了然於心。

─當然是假的。

──當然不可能是真的高文。

立香的肩膀垮了下來,雖然失望但並不意外,所有希冀都只是自欺欺人而已,比起高文的事情,更不可置信的是,蘭斯洛特是抱著這樣的想法要傷害自己。

到底,為什麼會變成這樣?

到底,該怎麼阻止這個互相傷害的循環?

蘭斯洛特眨眨眼,望著從天而降的細雪,又說:「因為我太忌妒,因為我想傷害你,但是,我錯了。直到你告訴我你是如何離開那個家,我才明白,你也只是渴望被愛而已,就像我也是如此渴望被愛──你的寂寞和不安,我理當要明白的,可我不但視而不見,還反過來利用你的弱點。」彷若再給自己定下最後的宣判般,蘭斯洛特低聲說:「對不起,立香,對不起。」

雪地上又恢復一片冰寂,沉默在山谷間迴盪著。

立香盯著蘭斯洛特,絞盡腦汁地思索,接著,眉間一點一點地皺起,冷然說:「我受夠了,我不原諒你。」

蘭斯洛特深吸一口氣,沉默地蹙眉。

立香趁著蘭斯洛特不注意一把搶走他手上的無線電:「喂?我是立香,有人在嗎?」

「立香少爺!太好了,定時聯絡你們卻沒人回應,發生什麼事情了嗎?蘭斯洛特先生呢?」無線電另一頭傳來管事的聲音,立香鬆了口氣。

「我們的位置在石壁南側的山坡下,請你們派救援上來,蘭斯洛特他摔傷了,有意識,只知道可能摔到頭,會頭暈頭痛,但是不確定其他地方傷得多重。」立香冷靜地說明著。

「明白了,馬上派救援過去,但可能入夜之後才會抵達,保暖沒問題嗎?」管事問。

「我們有露宿袋,可以撐到救援過來。」立香答。

「好的,救援會盡速趕過去。」

「謝謝你。」

結束通話後,立香再次看向蘭斯洛特,厲聲說:「我不原諒你,」可隨即語氣一轉,苦澀地說:「但是,我懂你的感受。你對我的依賴,和我對高文的依賴又有何不同?我們都只想著自己,都只想從對方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......高文對我又何嘗不是如此,他對我好,只是因為把童年的自己投射在我身上。」艱難,但也坦然地說出最後一句,彷若牙間舌上咬著血絲,蘭斯洛特聽出他心痛的醒悟。

立香沉下臉,可隨即牙一咬,拳一握,挺直了腰板,氣勢萬鈞地坐在蘭斯洛特面前,定定地看著他說:「我不會讓你一個人擔負所有責任,如果我這麼做,我又再次地依賴了你,那我們就只能永遠陷在這裡,不斷重複著互相傷害──我受夠了,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,我不要再依賴任何人而活。」

蘭斯洛特看見立香肩上堅若磐石的果決和獵獵作響的憤怒。

少年的氣勢正盛,抬頭挺胸的身姿明確地映在蘭斯洛特的眼中。

蘭斯洛特見過立香哭,見過立香笑,卻沒看過立香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在憤怒。那不是發狂般的焦躁,也不是挫折中的惱羞成怒,而是充滿生命力的勇敢──被激發的憤怒從躊躇和不捨中破土而出,他身周畏畏縮縮的氛圍倏然消散,盎然生氣順著他全身的肌肉骨骼舒展開來,一身颯爽清新的英氣使他脫胎換骨──蘭斯洛特在訝異中明白,立香不再是初識時海邊教堂裡的那個幼小少年,現在的他,不再甘願受人擺佈。

蘭斯洛特的眼神釘在立香身上,所有心神都被他的蛻變牢牢吸引。

「不原諒是不原諒,但該說的話還是要說──剛剛,我以為我失去你了。」立香一把回握蘭斯洛特的手掌,緊握在手裡掂了掂。

一句話割在蘭斯洛特心上滴滴答答地直淌著血。

「抱歉,讓你擔心了。」蘭斯洛特低聲說。

「剛剛,我在上面叫你卻沒得到回應,又看到你的登山杖和凌亂的足跡,我突然理解,自己只顧著回頭看著高文,卻沒好好看過牽著我的手往前走的你。」立香皺起眉頭,臉上有些許自責,他抿著嘴唇,受傷的神色一目了然:「可是,我必須承認,即使他欺騙我,我也依然愛他,我從他身上得到好多好多的溫暖,好多好多的......愛,我不知道我該怎麼看他,大概從今以後也會一直一直想著他,但同時,我也要繼續往前走,等我看得更多,認識更多的人,體會更多人生,也許,我就會知道該怎麼懷念他。」

立香低頭看著蘭斯洛特沾滿泥雪的手指,小心翼翼地將他的手背貼在臉頰上,確認著彼此的體溫,闔眼說:「你在這裡,我也在這裡──所以我不要再逃避高文的死亡,我得學會接受他已經不在的現實,然後,」立香抬頭,欲言又止地眨眨眼睛,邊思考著措辭,粉嫩如花瓣般的紅暈也輕輕刷上臉頰:「然後,好好地看著你,好好地面對你。」

立香唇角勾起一道含蓄但真心的笑容,纖長的睫毛抖了抖,雪光在他眼底盪漾著,他說:「我們下山去吧,蘭斯洛特。」

蘭斯洛特心跳漏了一拍,再一次地,心中又浮現那句話。

──原來,天使是真的存在的。

蘭斯洛特在立香眼中看見艷陽下的湛藍深海,粼粼波光在廣闊無邊的海面閃耀著。

他虔敬地捧起少年的手,如同宣示的騎士,在立香的手背上一吻。

「好,立香,」蘭斯洛特著迷地讓這簡短而美妙的異國音韻從舌上滾過,手背上微熱的體溫彷彿還殘留著:「我跟你回家。」

蘭斯洛特滿足而安心地向少年眼中的海色波光宣誓,無論立香要走去哪裡,都要站在他的身後守候,只做他一個人的騎士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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